西郊大雨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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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畜,亨。密云不雨,自我西郊。

——«易经»

衡阳女人的下唇因整日缺水而开裂出血。在她用自少女时代便开始粗糙起茧的右手将左臂的袖套捏出褶皱,搜罗词汇、以蹩脚的广东话讨要她计划寄回家的那四分之三的工资的时候,伤口在空气中撕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沁入白净无暇的织物纤维。这股女人的疼痛、机械、失败的工会与生命的气味,将随着衣物打包装箱,在漆黑密闭的纸箱中不断游荡、撞击。它们一部分飘向北上广州备货、因旅途劳顿而长出泪沟、背脊酸痛的南亚或非洲的精明客商的肺叶,另一部分则被重新封回纸箱,从罗湖到红磡再到重庆大厦,然后几经辗转漂泊远渡重洋,遗散笼罩在异国的市集上空。

——这是二百年前人们走私或者倒卖廉价衣物、电子产品的路线。重庆大厦曾经是一颗泵着黄棕黑色血汗与梦想的心脏。在它日渐腐烂干涸之后,五个哈斯蒂纳普尔兄弟以及一位皮肤黝黑的旁遮普建筑师请来能工巧匠打造的“天帝城”取代了它的位置。民族主义与本土主义的交锋依旧在所有移民族群中繁衍,至于国际主义则早已在二者的围剿与自己的无力中活成了一句脏话。尽管坐在万寿菊花环装饰的食肆门前谈论这幢石屎巨兽时,一些虔信印度教的人们,偶尔会与这些未曾与故土谋面的子孙小心翼翼地提起史诗与宗教,但事实上,来往生活于此的、礼敬各种神明或是不祭神佛的人们,早就被偷偷或多或少地打了一针新教伦理的疫苗——因此,“天帝城”仍被称为“重庆大厦”。

本地人对它的印象普遍止于本土电影、“正常”的华人只有在开放世界游戏中才愿踏足的异国气息店铺、便宜而正宗的咖喱以及令人不适的相互凝视,而其中的男人更是敢于在说出一句“namaste”后,就对那些被命运与同乡唾弃的性工作者(绝大多数是女人,偶尔也有男人和海吉拉)露出一副“我识讲印度话“的表情——尽管他们有时甚至不愿为了看一看旁边以天城体书写的招牌到底属于哪种语言,而开启眼镜的翻译插件——冒犯有时也属于让鸡巴勃起的特有方式,也正因此,百年来以性爱机器人取代性服务业的尝试从未成功。毕竟,让一个在骑乘中潮吹的性工作者来自以水闻名的云南,并且多少带有一些异域特征——比如会骑马,就足以为官能小说增添情色。但一些事后因此心存愧疚的男人也认为,因语言文字而起的矛盾未必要全部归咎于自己。重要的是,巴别塔,这个甚至可以翻译上个月演化出的手语方言的、可以说是集全人类智慧与劳动造就的万能翻译插件,只对个人提供每日三次的免费调用次数。这对本就为数不多的国际主义者来说是一次诘难。在当初建立语料库时,操不同语言的人们久违地为这些人的演说鼓掌甚至落泪。全世界人类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热情,以至于在一些淳朴狂热又思想简单的民众的聚居区,在仿若永夜的楼宇之间,持反对意见、质疑态度或未表达赞同的人会遭受拳脚与男人的性器官的劝说。最激进的国际主义者在社交媒体上将其称为可惜但必要的牺牲,其激起的讨论使服务器多次瘫痪。然而,在语料库收集完成的第二天,就有巴别塔的内部工作人员向媒体爆料,巴别塔已开始向各国政府提供免费翻译服务这一消息并非谣言。在野党纷纷在横幅中加入了“个人免费使用巴别塔”、“停止将巴别塔用于监视控制信息”的诉求,而在执政党尚未表态之时,支持信息管控的忠诚的人们就开始用拍摄撕毁在野党宣传品视频的方式在网络上示威了。那位发表争议言论的国际主义者死在了拳脚与男人的性器官下。曾为录入语料库而与同志、家人决裂,冒死走向海得拉巴混入杜伽菩萨节庆典的三名纳萨尔派青年,在羞愤交加中死于武装冲突或随后的感染。在东亚各地,亲政府者与异议者们为彼此死去的孩子举行葬礼——这在当地几乎是唯一合法的游行。在悲恸、同情或猎奇的目光中,高雄一个多宗教家庭为她们死于流弹的、持宗教怀疑态度的小孙女按四种宗教礼俗举行了葬礼。“且睬好啦”,据说那女孩生前这样讲过。在持续十八月的世界范围的争端后,全球还有幸存者十二亿人,只有一个国家元首在大儿子与同性情侣死于示威的悲伤中引咎辞职。

关于纳萨尔的事,小老虎是听那个操泰卢固语的新室友讲的。查兰有一双睫毛奇长无比的牝鹿似的和善眼睛,小老虎不认为它们的频繁眨动是谎言的标志。他计划前往重庆大厦旧址悼念死于十五年前周末因厨房粉尘爆炸引发的火灾的堂兄。我的堂兄是政治避难者。他原本是一个很好的人,但不知从何时起变了。尽管我不再像以前那样亲近他,不过他仍然是个很好的人——他也许正是因为太天真才会受到外国人欺骗,查兰说。堂兄来重庆大厦避难后深居简出,以领救济金和写作为生,吃喝拉撒都在大厦中住所那一层解决,不再开口说话,仿若一个拥有实体的幽灵。回到钦奈的同乡告诉查兰,就连入境处的条子都不会强行检查他的房间——因为那里永远只有他一个人。

在重庆大厦的火灾纪念碑上刻有繁体、简体中文、英文、印尼文、印地文、尼泊尔文、旁遮普文、乌尔都文、他加禄文、越南文和泰文悼词,其文法词汇都与二十世纪末一致,而显得不合时宜。小老虎记得自己儿时有一对泰国姐妹,每逢周日上午,下唇丰满性感的妹妹就会来重庆大厦找她的巴基斯坦男友,而随行的抿着薄唇的姐姐则为孩子们带来用塑料盒装满两个手提袋的、由椰奶、糯米和椰糖制成的甜蜜糕点。她有时会坐在沉浸在热恋中的妹妹身边,耳机里放着大声到小老虎都能听到的非洲歌曲,毫不掩饰对一个尼日利亚商人贪婪的凝视,偶尔也会向因看过听过太多事情而早熟的孩童们嘲笑企图用爱情、永居权和婚姻的承诺诱使她成为永久免费家庭佣工的老雇主——尽管这话他们已经听过不下六次了。

那场火灾之后他没有再吃到过周末的免费椰奶小点心,但泰语碑文上也没有她们的名字。据尼日利亚人说,从前那个来此经商的女人在家乡置办了奇大的物业。小老虎在青春期时产生了这样隐约的印象:也许那个薄唇的女人就隐居在她的宫殿里,正用皮肤日渐松弛的双手心甘情愿地给她当永久免费家庭佣工呢。豪宅中人们享用的椰子并非本地品种,而是从泰国舶来。每逢夜晚,两个女人便以无可想象的淫秽方式享用因高昂的原料运费而摇身变成奢侈品的椰奶糕点。

在棕黑色皮肤的人们之后搬入天帝城的是衣着极为朴素或华丽的大陆新移民,接着是白皮肤的背包客。从政治倾向看来,新移民中的泛民主派与本土派远多于建制派,不过本土主义者并未因此改变对这些人(对新移民本土主义者来说,这有时包括他们的家人)的态度。无论是抒发对恶政的愤怒之情还是彰显本土认同,将新移民称为蝗虫并将这群人的语言文字视为劣等货色,都是廉价且有力的表达方式。融入主体族群的最佳方式是跟随他们羞辱另一个族群,拒绝这套规则的人即是“离地”,不是自己人,更不是男人的自己人——满口“屌你老母臭撚閪“的各种肤色的孩童一早将此道了然于胸。孩子们在游戏中就熟谙以冒犯回击冒犯之道,成人后亦未必追求正确归因——更何况最进步的左翼理论也批判政治正确性,或者可以进一步说,他们学会了怀抱一种孩童般浪漫主义式的自豪的恶劣心态,笃信应当让不愿讲这种笑话与脏话的人为自己的痛苦负责。尽管边缘如天帝城,少数族群中的多数长辈也理所当然地抵触融合,而这种情绪又和”渴望融入主体族群”的愿望微妙地缠绕起来。少有华裔面孔的人能分清复古的亚克力招牌上的文字究竟是印地语还是尼泊尔语(霓虹招牌曾是复古的象征,但如今亚克力招牌是最受欢迎的复古元素),因早年的劳作而皮肤黝黑的河南回教徒老板兼厨师亲自用魏碑体“喜迎天下客”字样装饰的餐厅,也鲜有老乡或背包客以外的非穆斯林光顾。

除了招牌上注明的内容,不宜主动暴露的东西亦为天帝城一些商铺的经营范围。小老虎生长于此,洞悉人们的需求。即使是在他穿上警服后,非法打工者也可以待在他身边,同时又在入境处眼里如隐居他乡的流放者般踪迹难觅。小老虎亦不曾在同样的事情上为深色皮肤的天帝城人花费比为华人或白人的更少的时间与耐心,因此天帝城人心中那个值得信任的差人的位置非小老虎莫属(然而当处理天帝城内纠纷时,倘若一方是印度裔长辈,他就免不得受双方的各一通抱怨)。同时,他几乎和每个人有共同语言。查兰在他们开始使用泰卢固语交谈后,逐渐褪去了初来乍到时僵硬的笑容,双颊涨红漾出甜美的气味。饮过与查兰味道相似的糖棕汁后,小老虎陪他打RRR。RRR是少见的流行了一百年以上的电玩游戏,在脑机接口开始应用于娱乐的时代,这个普通的角色扮演类VR跳舞游戏在玩法与技术上显得惊人地落后——可见角色设定、情节、美术、音乐和情怀在当今的重要性。查兰和小老虎扮成拉珠与毕姆踏歌舞蹈,电脑渲染出脚下飞扬的黄土和观众们的讶异神色。节奏渐快,一曲终了,二人瘫倒在地。喘气之余,小老虎用卸下一半的装备遮掩略微勃起的生殖器,瞥见查兰不断起伏的胸脯。屏幕按照自动读取的实名身份信息,以略显低沉的男声说,恭喜,根据默契程度排行,ChaRak所扮演的RamBheem跳的Naatu Naatu在天帝城周边五百公里位居第一,在世界排行榜上亦数冠军。当晚,RRR老玩家与天帝城的人们就从新闻推送上记住了这对组合。

Tarak从植入式隐形眼镜中看到的


刺猬

Published on September 30,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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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on August 10, 2022